今天,我来给你讲讲我的一段情感历程,我想,在讲述的过程中,可能会不能自已,眼泪肯定会打断我的思路,但是,纵使哽誓呀乙不嵋恢卑阉餐辏闱揖簿沧谝慌裕掖又厍斓母@航财稹�
一、我的父母曾是从内地到新疆建设兵团支边的时代青年,后来文革结束了,随着滚滚回城潮又回到了重庆老家。记忆中,我幼年时的重庆雾来得比现在浓醇。我家在歌乐山下的一条小巷子里,门口的石板路永远是湿漉漉的。现在的我对那段时光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因为在重庆只呆了一年多,父母就带着年幼的我去往广州投亲了。
一路舟车劳顿,眼看就要到广州的时候,我们搭的便车撞上了一辆拖木材的东风卡车,我的父亲母亲当场死亡。现在我还能记得起的是母亲被杉树条刺穿身体的惨烈现场。多年后,我在芬兰看见路旁闪过的笔直杉树,想起家人,我的泪水就会慢慢淌下来。
我的姑姑,我们全家前来投亲的亲姑姑收留了我,只几个月后,在重庆的小叔又把我领回了重庆。我不知道当年长辈们之间会有什么些恩怨,现在我也不想去猜度父母为什么一定要离开重庆。年幼的还只有6岁的我就象皮球一样辗转在广州和山城之间,这样的日子在我奶奶去世之后终于结束,小叔把我送到了孤儿院。
象我这样的小朋友在院里还不在少数,每天穿的是同样的白色的确良衣服。院里的阿姨都是慈眉善眼的,还有一个抗美援朝负伤回来的伯伯每天带着我们打扫卫生。院子很大,也很旧,但是一点也不破。20几个小孩子,大的15、6岁,小的2、3岁,象我这样7岁左右的小朋友占了多数。
以前读到过幸福的家庭个个相似,不幸的家庭个个不同的话,我一直深表怀疑。幸福,是多种多样的,而不幸才是千差万别的。就如同我们20几个小朋友,哪个又是相似的呢?有父母双亡的,如我这般,有父母抛弃,如党小军党小红之类,有家庭困难实在难以养育等等。在这样的一个院子里,每个初来的小朋友都是沉默的,每个呆了一些日子的小朋友又都是早熟的。
孤儿院的围墙斑斑驳驳,青青的苔藓附着在石头上铲掉又,长了又铲。
院子里的小孩子对外边的世界大多是冷眼的。外面学校的红领巾少先队来院里学习雷锋时候,我们都站得远远的,热火朝天激情昂扬是属于外边的天空的。
我们有被安排在外面的学校念书的,可是很多又回来了不愿再出去。院子里面也可以学到知识,还可以学到很多乐器,所以外边纵然热闹,也无法让人眷恋。现在我想来,是不是每一张温和的面孔下面都有着一颗冰冷的心呢?正如我这样,16岁的自己生着一张轮廓清晰,好看温和的脸,有着1米77的颀长身材,可是面孔下面呢?热情的心早已远离了花季少年的生活。
院子里的日子一年,又一年。
我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人,我想了一下原因,外貌上的优势和乖顺的性格应该是阿姨们格外喜欢我的最重要的原因。我不象那些日常一起玩耍的伙伴们成天阴沉着脸,被沉重的身世抑郁得不得开心颜。
从7岁到16岁,这十年中,我受到了格外的宠爱。也因为这格外的宠爱,使我看上去心智比伙伴们更健康更阳光。但是,只有自己深深地知道,表象上的所有,终归会归于表象。内心的不平静,不甘心终究会才是本性。
16岁以后,我小叔把我接了出来。我憧憬过的成人生活就这样乍然来到。少年人的天性是关不住的。我对重庆的亲戚没有什么感情,所以离开小叔家独立生活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成天在街上游荡,和我一样无家可归或有家不归的少年郎们过着叫嚣呼东西,隳突呼南北的日子,没有刻意想过将来。将来,是一件很遥远而遥不可及的东西。内心孤寂得无法克制的时候,望着朝天门下远去的长江,我会想着已记不太起的父母的样子。重庆寒冷的冬夜,我瑟瑟的时候,又有谁能想起自己来呢?
就是这样的寒冷冬夜,他将我拎了去他家,给我热水,给我暖衣,我始终认为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他那时也不过22岁,刚从大学毕业不久,分配在政府工作。他犹豫着向我走来,问我为何这么阴冷还穿着薄薄的衣裳,我告诉他,我没有太多衣服穿。他就说,你父母呢。我低下头,轻轻地回答,死了,都不在了。
很久之后,他告诉我那天他下班经过小巷,看见我靠着围墙满不在乎地微笑着望着他的时候,他深深地触动了。到他家,说是家,其实也不过是单位安排给他的单硭奚帷D歉鐾砩希笤豪锬切┌⒁桃谎野胍垢亲疟蛔樱涫滴倚炎牛俏也幌肴盟牢倚炎拧>驮谡獍朊伟胄阎洌揖醯靡恢治屡烫旄堑囟�
我叫他为华哥,他要我叫他的名字。我不肯,他想了想,于是说,那你就叫我表哥吧。我还是不肯,现在我回想起来,当年的自己应该是对亲戚有怨恨的,所以拒绝亲情。他没办法了,就说,那随你吧,就叫华哥吧。
华哥把我安排在他书柜边的一小空地方上。原本他要我睡他的床,他睡书柜下,我坚持不肯,他能收留我,我已经很感激,虽然自己嘴巴上不把感动和谢谢说出来。他苦笑了一下,就将自己床下垫着的棉絮抽了一床厚的出来。
那时候华哥有一个女朋友,但是华哥并不是很喜欢她,对待她若即若离的。女孩子很清秀,也不怎么说话,见了人就淡淡的笑一笑。华哥告诉她我的真实经历和来历,她没有很夸张地表示出惊讶,只是“哦”了一声,轻轻地对华哥说,你古道热肠啊。
华哥收留下了我,晚上经常靠着他的木床架子,斜枕着头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睡在自己的铺上就笑着问他,华哥,想啥子啊。他也会乐呵呵地回答,想你今后日子怎么过呢?
其实我明白,有了这样的生活,我应该远离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一起。于是,我渐渐退出了那个圈子。华哥的书柜有很多的书,在他上班不在家的时候,我就看他给我介绍的书。慢慢得,一柜子书也看得差不多了。华哥给我找了一份事做,替他们科长开的电话亭守公用电话。那时候正开始流行call机,回电话必须找公用电话,所以生意还不错,我的任务就是别人打一个电话就在正字上添一笔。
我慢慢开始喜欢看书起来,也开始有了更深层次的思索。我知道,我不可能一直靠着华哥这样的好人怜悯下生活,也不可能一直给人看店子。
朦朦胧胧中,我隐隐觉得自己要出去到外边闯一闯了。但是我没有告诉过华哥我的想法。华哥的女朋友是铜梁县人,后来碰巧华哥被组织部派到铜梁某部门挂职锻炼。
那天,华哥带了很多现成的好菜回来,还带了两瓶酒。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虽然从华哥收留我到那时的一年中,我把守电话亭得到的钱大部分都交给华哥,我坚持一定要他收下。但是我们也并非天天能吃上肉。华哥已经23、4了,开始准备房子和婚事了。
在华哥家,向来是我给他做饭的,他则习惯了享受着我给他做好现成着吃。我从厨房出来,他把酒也倒好了。我笑着问他,华哥今天发奖金了啊。他没有象往常一样笑着奚落我一句,而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拉了椅子坐下,然后继续深深地看着我,我被看得有些发毛,就把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他的嘴角不自觉地牵了一下。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呆了一下,想了片刻。
华哥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对我说,徐徐,你瘦些了。
我的心里突然象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一下子被这句话勾起了很多平时都忽略了的记忆。
华哥走到我跟前,用手搭在我的双肩上拍了一下,说,坐吧,徐徐,我们今天喝酒,要喝醉,明天华哥就要离开你去外面当官了,庆贺一下吧。
一杯,两杯,碰了又干,干了又碰,嬉笑着,一瓶酒,两瓶酒就喝得个底朝天。
我现在还很奇怪,那天自己应该是喝了大半瓶白酒的,可是就是没有醉。喝着喝着,心里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知道,华哥有事有话要告诉我。
华哥开始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了,一直盯着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情感在他的眸子里面。现在我知道,是深情,一种深得不能再深的深情!
华哥说,徐徐啊,你帮华哥做事一年多了,苦着了啊。
我没有说话,低下了头,不知怎么的,我一听见他哑着声音说出“苦了我啊”,就想掉眼泪。趁着低头,我赶紧抹掉了快要掉下的泪水。
没有,怎么会呢?我回答道,要是没有华哥收留我教育我,我说不定和那些人去贩毒了呢!我还要感谢华哥你呢。
华哥把椅子挪在我这边来,慢慢伸出手,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一只手抚弄我额前的几缕有些长了的头发。
良久,他说,华哥明天要走了,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我已经跟单位上说了,把这间房子再留半年,半年后我给你再找个地方住,你不要担心。还有,今后可以不用去电话亭了,我找朋友给你联系了邮电学院的夜大部,你去那里学习一下知识。你这样的男孩子是不应该没有知识的,我要你不仅有鲜亮的羽毛,还要有鲜亮的内涵。我供你读!
华哥把我头发上的那只手也搭在我肩上,突然一用力,就把我紧紧抱住,我也紧紧回抱住他。我感到自己的脖子上有三两点凉意,我知道,华哥在哭。
过了很久,华哥和我就那样抱着一直没有说话。
再后来,华哥松开我,第一次开始吻我,从我的眼睛,鼻梁,一直摸索到我的嘴唇。我终于知道,我也是依赖华哥的,我也是深深喜欢着华哥的。所以我激烈地回应着他的吻。我们两个越来越难以控制,华哥踉跄着站起来,抱住我,吻着我,终于把我摁倒在他的床上。我看见他闪亮的眼睛,额前的汗水,高高的鼻梁尖,浓密的眉毛。衣物全都是多余的,所以要全部褪掉。所以激情才象火山一样。
没有疼痛,我紧紧搂着华哥的脊背,任他在我体内把我掏空……
华哥走了后,我开始思考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我是一个很内敛的人,读了这么多的书后,我已经和1年前那个有着莫名忧伤的少年有了巨大的差别。甚至是脱胎换骨的。
我成了华哥的累赘,我已经让他难以决舍了。一想到华哥的今后,我心里就痛,那种痛,其实不在心中,是在胸口,如闷锤一下下地敲击。
我知道,我要离开了,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我把钥匙邮寄到铜梁华哥挂职锻炼的那个单位,告诉他,我要去广东打工,我那边有姑姑可以投靠。从邮局出来后,我突然有一种轻松的感觉。没有多少行李,几件华哥给买的旧衣物,舍不得落下,就收拾进了我的小猪。我的小猪是一个不大的皮箱。因为是猪皮的,所以我一直称它为我的小猪。
我没有多少钱,华哥和她女朋友走的时候要给我留钱,我坚决不要,我谎称,我还要在科长的电话亭干一直到他给我联系的学校通知我去上学,他给开的400工资完全够我生活的。其实我知道自己终究不会去上学的,华哥也不宽裕,还要筹备结婚和一些必不可少的官场应酬,怎么又负担得起我昂贵的大学学费呢?
寄完钥匙,收拾好小猪,我点了一下手中的钱,87块,不够我去往广东。于是我决定去长江对岸一家很有名的四星级宾馆做一段时间,那里的一个部门的经理曾经在电话亭里打过电话,在夸赞我帅气的外表后并告诉过我,要是不想守电话亭了,可以去宾馆他那个部做事。
于是,我决定去那里做上一段时间,等钱够用了就去广州投奔姑姑。
等我乘渡船来到对岸找到那家酒店后,才知道以前那个经理已经不在酒店做了。我很失望,拎着小猪,不知去往哪里。也许是天不该绝吧,这时候一个穿深灰色西装的中年人开着车停在酒店门前,门童赶紧帮着开车门,恭恭敬敬地喊道,林总。我下意识地避开车,往后站了一下,扫了林总一眼。酒店大堂的橙黄色顶灯打在人的身上,使人的轮廓显得格外明晰。我就那样站在灯光里,有些无助,有些无奈。林总正要进大堂的,突然又走了出来,对我说,是来应聘的吧,我点了一下头,又跟着摇了一下头。他笑了,说,外地人吧。我望着他,摇了一下头。他好象很不解似的,就打了个手语,指了一下嘴巴,我明白了,他以为我是哑巴。我觉得有些好笑,出声道,我找熟人来给自己介绍工作的,但是他人已不在这边了。今天就睡你们酒店的角落了,权当免费守护哦!
他也笑了,那种中年人成熟的韵味让人有些难以抗拒。
我没有什么期望,自然也不会真就在酒店外睡一个晚上,我准备考虑去往那个华哥的科长家的。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来吧,我们酒店的确还真少你这样清爽的人呢。
就这样,我留在了这家酒店,我的工作是门童,负责每天给进出的客人开门送车接迎。
重庆的冷是那种入骨的寒冷,潮湿、凛冽。而门童是不能穿太多衣物的,只允许统一订做的外套内加上一件白衬衫。天气逐渐得变冷,慢慢这样穿着就有些抵挡不住了。我的同伴们因为做得比较久,轻车路熟的,知道如何讨好客人以拿到小费,所以他们的收入比我高多了,所以他们能够买很高级的保暖内衣,薄薄的,不至于影响身材。而我还是生人,羞于开口,所以除了林总特意批的预支部分工资外,没有余钱剩米买那些保暖内衣。
越来越冷的阴冷终于把我击倒了。那时候我刚上班半个月。我很急,因为我扣不起工资,我只计划在这边做两到3个月的,要赶到春节后一个月去到广东的,不能耽搁太久。
没有想到的是,林总进出酒店时没有看见我,得知我病了后提了一些东西来到我们员工宿舍看我来了。
我很感激林总的,他来到我们宿舍让我很窘迫,不知道该如何招待。林总笑吟吟地坐在我床边,说,我儿子有你这样懂事就好了。我有些脸红,却不知道如何回答这句话,就低下了头。林总马上转了话题,说,你就安心休息两天吧,我会在财务那边说的。此外,等你好了,我把你调到里边的总台来,那里比较适合你。我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他接着说,我这么做,也是为了酒店,你的外表可以代表我们四星级酒店的形象。我先前已经跟同事们有了一致意见的。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一句也说不出了,只是很感激地对林总笑了笑。
自从和华哥有了身体上的接触后,我知道自己身上是有孽火的,我知道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这么多年来,读了不少的书,经历了很多事情,也明白了很多事因。有学者说同志有天生的,有境遇性的,我想自己应该是天生的,我从不认为自己是被华哥牵扯进这样的生活的,我绝对是天生的G,只不过是华哥把我的孽火点燃罢了,没有他,我终究也会在某天点燃或别点燃这把火。所以我一点都没有怨言,相反我很情形自己遇见了华哥这样的人,有学识,年轻英俊,善良真诚。华哥深深地影响着我的人品,他让我远离堕落,在我最迷茫的时候适时出现在我的面前。
每个人在某一段或某一点时候都会遇见行行色色的人,他们或是天使,或是魔鬼,天堂和地狱其实就在你自己的心念斗转间。
多年后,我在机舱播放Caron Nightingale那首声音刺穿了虚假的的《City Of Angels 》的主题曲《ANGEL》的时候,透过舷窗,就会恍然看见我遇见的几个如华哥、林总、小涛那样的天使在云端乘着歌声的翅膀翩然而来。
没几天,病好了,我也收到了一件很让自己感动的礼物,一件我憧憬了很久的保暖内衣,尽管站在总台不是很冷,但是穿着,我还是觉得分外温暖。这件林总给送的内衣我从来就没有扔掉,尽管现在它已经脱线了,尽管我也不穿了,我依然带着它,从广州到北京,到新加坡,到赫尔辛基,我都会把它收拾进我的小猪。我的小猪从17岁一直跟到我现在27岁,十年间,我对它的感情如同一个小主人对待一条陪着小主人长大的忠诚小狗一样。
在酒店的日子很快,转眼就是3个月,三个月里,看过夜夜笙歌,看过灯红酒绿,看过歌舞升平,看过蝇营狗苟。在旁观的时候,我不动声色,每个人都在每个人的舞台中努力地扮演着自己。对于重庆,我终究会离开。我觉得自己又有些变了,苦苦思索之后才明白,原来是华哥那一满柜子的书本的积累一直在量变着,质变自然会到来得水到渠成。
林总得知我要离开酒店去广东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有些鸟注定是关不住的,因为它有着太光鲜的羽毛。我记得华哥也曾经这么说过类似的话,这样的夸奖让我心里很不安,我的将来怎样?当我憧憬的时候,有过雀跃,也有过灰心。后来,我看《肖申克救赎》的时候,才晓得这句话的出处原来缘自于此。
自此,我深深地爱上了这句话,每当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我都告诉自己some birds aren‘t mean’t to be caged,for their feather are too bright.林总走到我的跟前,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我刚看报纸知道那边的南方航空公司正在招聘男空乘,你可以去试一下。我笑了一下,说,我怎么聘得上啊,我只是高中文凭啊。林总说,我那边有朋友,你如果真去的话,我可以帮你的忙。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期望,所以就顺势点了一下头,说,林总我要是真去的话,需要你帮忙,我会明着告诉你的。他退了一步,坐到了椅子上,轻轻摇了摇头,说,你不会的。你真要走了,要是外边不如意,酒店总台还是属于你的。
我点了点头。
林总把钱包拿了出来,又把它放回了兜里。我知道他的意思。当天下午正式离开的时候,我的工资明显超过了应得的酬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当我看见林总拿出钱包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重庆一点点的在山路上隐去,夜雾渐渐地拢了上来。我透过火车车窗看着重庆离我越来越远,心里很平静,我不会再回来了。远方,我全新的生活在远方,它正在远方等着自己。
广州火车站人潮汹涌,带着小猪的我在叫骂和哭喊中被推来搡去。我很怕自己的钱被扒走,就往不是很拥挤的地方挪去。那时候正是百万民工下广东最厉害的时候,火车一列列运载着贫困的希望把衣衫褴褛的穷人运到广州。
等自己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后,我开始思索该如何找到姑姑家。姑姑并不知道我来广东,事先我也没告诉她,我知道告诉她的话,她肯定会反对的。
那一刻,我突然悲从心来,只觉得人潮都转眼成了幻影,眼前掠过的都是不真实的虚象。喧嚣一下子离得很远,好象与自己完全无关了一样。我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开始模糊了,有泪水在眼眶弥散着。我知道,现在远不是掉泪的时候,一这样想,心里便逐渐理智起来。
离开重庆前夕,我到过小叔叔家一次。小叔叔一家对我很客气,我也很客气地对待他们。
一进门,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小叔,我去广东,路费都筹好了,你们不用担心的。
小叔突然间脸色有些暗沉,婶婶也有一丝尴尬。我在一旁看着他们的阴晴,心里有些不安,不忍,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但是我还是得表明我不是找他们要钱来的,我有骨气,我来,是为了告别!
小叔站在一旁一时有点手足无措,半晌,问道,吃了么?
我摇摇头。
小叔可能没料到我会这么直接地做如此回答,其实我应该回答已经吃了才是比较符合情理吧。
婶婶插话道,留着吃晚饭吧,我很干脆地回答,我就走的。我来一是为了告别你们,二是想知道姑姑的地址,我去了那边只有找他们帮我找份工打打。
前后就几分钟,我就出来了。走了很远,我以为自己不会回头的,孰料,终究我还是转过头忍不住看了一眼。我以为自己的坚决可以拒绝一切,终究我还是拒绝了拒绝一切。
小叔和婶婶还倚在他们的青砖门下,门后透露着黑黑的空洞,黑黑的空洞里是他们拮据而家徒四壁的家。小叔看见我回头了,扬起了手,袖子一下子从手腕处褪到胳膊肘,干瘦的小手臂在风里挥着不肯放下。
我呆了片刻,半晌说不出话,小叔在重庆这样寒冷的冬日里只穿了一件外套,里面尽然连件内衣都没有穿。霎那间,似水流年,我的心思千回百转,内心深处那埋藏地极深的对他们的怨言全消逝得无影无综。我的心里一点也没有了恨。
我以为自己会哭,但是我没有。只是现在我写下这段回忆的时候我热泪盈眶。在小叔不肯停下的挥手中,我缓缓转过身去,多年的心结瞬时解开,就让我在轻松中离开山城吧。
等人潮变成人群之后,我小心翼翼地拎起小猪,又摸索了一**上的钱,还在。姑姑家的地址我已烂熟于胸,目前需要的是买份地图找到方位。广场上有些人开始围过来,凭着自己当年有过的江湖经验,我知道,我需要的是勇气,实际上我也不怕他们,我辛苦弄来的钱我一个子也不会白给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于是我把邪气挂上脸,嘴巴上故意大声地操起痞话,眼神也变得凶狠起来。
看来中国古话说得一点都没错,柿子只会拣软的捏。你要是硬柿子,别人终究只是望望看看而已。记得有一次在机舱里看见一则报道,说江西有一对拾荒的母女和欲实施强暴的歹徒相互用菜刀砍,相互淋对方开水,终于把歹徒吓得跪地求饶,要求拾荒的母女放他一条身路。后来记者去医院探望在病床上被砍得血肉模糊的母亲时候,那母亲咬着牙就说了一句让人胆寒的话,对付恶人,就要比恶人更恶!
看来我终归是学到了真传。
终于到了姑姑家的门口,我没有犹豫,摁了门铃,片刻,一个相貌很帅气的和我一般高而且样子与我几分神似的小伙子为我打开了门。
姑姑家住的是小院,隔着铁栅栏,男孩笑吟吟地走来。我一眼就觉得这个男孩子跟我长得很象,尤其是眉宇间。我的脸轮廓生得比较清楚,眉毛很长,眯着眼睛看人的时候,眼睛在眉弓和鼻梁之间陷得比常人深一些。这个来给我开门的男孩子也有着相同的外貌特征,只是可能因为在广东长久生活的原因,皮肤显得黑一些。
小院子里有一棵看上去年岁有些年头的樟树。阳光从树叶间洒落下来,留下斑斑驳驳的阴影映在男孩的脸上,配合着他一脸稍稍有些惊讶的笑意,只觉得分外清新。
我有一种直觉,他应该是我的表弟,我姑姑的儿子。
他在我不远处开始上下打量我,显得有些奇怪和惊讶。
我看出了他的讶意,就笑着大声告道,我是来找我姑姑的,我姓徐,她也姓徐!
他有些乐了,走到我跟前,边给我开门边说,你姑姑嘛,当然也姓徐,你要真是她重庆的侄子的话,那我就是你表哥哦!
我呆了一呆,我印象中,除了当年和父母一块去了新疆后没有回重庆的大伯,父亲四兄妹中生的小辈,我应该排在目前还在新疆南疆阿克苏的大伯所生我的大堂姐之后,排行到老二的。小叔生的是一个比我小7、8岁的堂弟,姑姑的小孩虽然也有17岁了,但是应该比我小月份。我应该不会记错。既然要我叫他哥,还是叫吧,也许他不是姑姑的小孩,而是姑父的什么亲戚呢,叫就叫吧。
我边进门,边弯**去拎地上的小猪,小声叫了一声,嗨,大哥。他笑嘻嘻得很快活地大声应道,噢!
姑姑家比较大,看来姑父的家境不错,我心里真替姑姑高兴。要进客厅的时候,我有些难为情,因为我一路硬座地从重庆赶来,虽然说不上衣衫褴褛,但也够脏得了。在车上也没吃什么东西,头发耷在有菜色的额头上,我自己估计也够不错了。最令我尴尬的是,在客厅的门口,因为空间一下收小,我闻到了自己身上有异味。
这位自称为我哥的男孩递给我一双拖鞋,我知道要换上。那一刻我更加难为情了,二三十个小时的火车没洗澡,身上就不说了,那鞋子袜子一旦解放,后果是难以想象的。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烧,也不知道是换还是不换。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突然一下子来了莫名的勇气,贫穷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也非我愿,但是我不应该歧视自己,把自己看低。我没有什么,但是我坦然,我没有过坑蒙拐骗,没有过伤天害理,我凭什么就这么作贱自己轻视贫困呢?
一这么想,我心里一下子平静了许多,边换鞋边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我乘了很久的火车,没有洗澡,如果很臭的话,我在外面洗一下再进来,可以么?这次轮到他脸红了。
他低头从我身前走过,说,没事的,进来吧。
我坐在沙发上,把小猪放在脚边,迅速地打量了一下房间。整洁不失亲切,家电都很齐全,家具也很庄重。
屋子里面很安静,自称为我哥的人给我拿出一瓶小瓶的矿泉水。哎,有钱人就是不一样,我在重庆的时候没有看见做客的有喝主人给的瓶装水的,都是喝杯子泡的开水。
他坐在我的对面,凝神看着我。我有些慌,就说,我是徐徐,我找我姑姑的。他抿嘴笑了一下,我知道你的小名叫徐徐,你姑姑现在不在家,打麻将去了,一会就回来。
我想了想,就说,那你是?一问完,我就后悔自己的多嘴,恨不得把话生生拉回来。
他很调皮地大笑了几下,我姓杨。他的普通话有点粤语味道,姓名的姓发音稍带S的腔调,但也不是发成sing那么夸张,稍稍有点那种味道,很好听。
我知道姑父姓杨,他正很得意地望着我,戏谑道,杨哥哦。
我突然心知肚明,说,你是小言吧,你比我小呢,别装了。
他玩着自己手中的矿泉水瓶,答了一句,哥也叫了,就别改口了。不就大我几个月嘛!
我没回答他,觉得好象扯这样的话题没什么意思。半晌,他很奇怪地说,有气?
我正色道,哪里可以洗澡?我想去卫生间洗一下澡。
还没等他回答,我就拉开小猪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身干净的衣物。小言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到里面的房间,稍后拎着一件很干净的白色衣服和灰黑色牛仔裤以及一套未开封的内衣裤走了出来。
我接过他的衣物,也没有客气什么,我那套闷在小猪肚中的衣物也好不了多少,几十个小时没透气地塞着,潮气和异味实在也够戗的。
很长时间没这么痛快地洗热水澡了。在喷头下,合适的水温宛若熨贴。二月的广州尽管有些热意,但是对于刚从冷地方过来的我还是不习惯他们那样四季冲凉。
热水淋浴着我的身体,在氤氲中,我接上一捧水,把自己的脸埋进手掌中。想着一路风尘,想着难以排遣的对华哥的想念,想着林总慈父般的关爱,我心里好象塞得满满实实的。一屋的热气让我觉得又好象是被重庆的雾包围着一样,难以排遣的孤独让我缓缓蹲下,任凭水从上面洒下把我的身体笼罩在其中。
我几乎是半梦半醒,恍恍惚惚的,听见有人在喊我,这么近,那么远……
到广州已经一个月了,天气也逐渐得热起来。
又是一个月,我已经开始习惯每天冲几个凉了,不再象以前在重庆,再热的天也要洗热水澡,至少是温水澡。
刚来姑姑家那天我洗澡洗得快虚脱过去,让打麻将回家得知我到来的姑姑看我半天不出来,以为我在卫生间出了什么事故,煤气中毒什么得死去了,令她在卫生间外面嚎啕大哭着锤打着门,死命地喊着我的名字。后来小言告诉我他都准备踹门了。我暗想,幸好,不然就会被你们看见我罗体的样子,既亏又丢人!
这两个月,姑姑一直没再出去打牌,有空了就看我,看得我浑身不舒坦。姑姑每次看我,眼神就会慢慢迷朦,泪水就盈满她的眼眶。刚开始,我很感动,我知道,她在想念她的哥哥,姑姑也说过,我是父亲年轻时候的模子,纯粹是父亲20岁左右的样子再现。我感动,为他们深厚的兄妹情而深深感动。
姑姑就这样看了我两个月,后来我就慢慢不感动了,由习惯到麻木,再到后来就有些发毛了。
姑父对我的到来没表现出特别的热情,但是也没有寒心的冷漠。他对我很礼貌,很客气,比亲人间的亲情远,比熟人间的热情淡,比陌生人间的寒暄则稍真诚些。
小言则一直要忙着高考,我在福利院念书早,小学的课程只念了不到5年。所以小言算起来比我要低了两届。这也是和他熟起来一些后我一直在他面前引以为豪的不多的几桩事之一。
小言经常问我在福利院里面是不是过得很不好。我每次都很正经地告诉他,里面很好,所有的人都很好。可是他好象不是很相信,过不了多久就又问我相同的问题。我又很正经地重复相同的回答。我觉得自己必须要扭转外面对福利院的一些偏见,能扭转一个,譬如小言这样的人,这世界上对福利院长大的孩子有偏见的人就会又少了一个。我不能报答那些对我好关心我宠爱我的阿姨什么,这样做,就算是尽一点小得不能再小的孝心吧!
这样住着,我有些不安,我也有提到过去打工,但是姑姑坚决不从,她说在工厂做那些事不是人能吃得消的。我说我能吃苦。姑姑还是坚决不从,我要是坚持的话,她就抹眼泪。这招很灵,我一见她抹泪就不忍心再坚持下去。
姑父在证券公司上班,比较精于投资。姑姑的水果店随着天气转热,也不再租给别人做,而是自己收回来做水果生意。我每天就在姑姑家打扫一下卫生,帮着做做饭,听不懂粤语也就不想交际,再者自己十分不喜欢自来熟,所以晚上就只帮姑姑去进货拖水果,帮着装卸,不再象前两个月经常闷在家里发慌。
姑姑家住得离白云机场不远,所以飞机的起降声音很大。我喜欢看飞机起起降降,因为没坐过飞机,就特别想去摸摸飞机,看看机舱里什么样。有一天帮姑姑看店回来,半路上下起了很大的暴雨。路上的人一下子全不见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特别想看飞机,特别想知道飞机在这么大的暴雨中起降会是什么样子的。那种想看的欲望逐渐充斥了我的整个胸膛,变得不可遏制,我一定要去看。雨再大,我也要去!
云压过来,天越来越低,也越来越黑。但是我心中却逐渐明快起来,我心中洋溢着希望,急切的渴望让我的步子越来越快,我开始拔腿跑起来。
我的眼里只有机场,我的心中只有飞机,雨算得了什么,再大一点又如何?当时的我丝毫没有意识到广州再大的雨也会有车和雨斗着干。我狂奔着,视线在急促的呼吸中,在暴雨溅起的雨雾中变得模模糊糊。
一辆车就在这模模糊糊中迎着我嘎然而止。
我说过,每个人在特定的时候总会碰见特定的人。他或她是天使,也可能是魔鬼。也许你会觉得生活很平凡,每天都一样,没有什么波澜和起伏,你每天都下意识地期待着生活能有点什么改变。但是,你没有勇气,你舍不得放弃你所拥有的现有。
所以尽管你会经常渴望,却无意于迈出改变的一步。所以你还会埋怨,埋怨过后你又会期待,如此循环。
我仔细想过,我的经历有四段转折,第一是父母的车祸我进福利院,第二是出来遇见华哥,第三就是我在暴雨中奔向机场看飞机时候遇见差点撞上我,开车的她。第四是去芬兰前夕和小涛的偶然相逢。
我不知道未来怎样,也没有太大志向,钱和利来了,我不会矫情地假惺惺半推半就;没有到来,我也不会去绞尽脑汁不择手段地获取。也许有人会说这是典型地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不认同这样的说法,做为每天平凡生活的和尚每天的事不就是撞钟吗?
我们都是很普通的人,不普通的是我们各自不同的经历。有句话不是说,上帝为我们关了一扇门,必然会为我们打开一扇窗吗?我不信上帝,但是我很赞同这句话。这句话不是上帝说的,而是人们根据生活经验总结出来的真理,来源于实践,来源于生活。譬如我吧,没有健全的家庭,从小生活在集体中,从小受的教育是团结友爱互相帮助勇敢独立,外人看来也真够悲情的。
所以上帝自然会为我打开另一扇窗,让我在这个时候遇见差点撞死我的这个比我大了近8岁的女人。她让我进入到我现在一直过的这种生活中来,让我实现了我梦寐的对飞机的渴望,也让我对小涛欲爱不能,让我在深夜辗转反侧,让我一闭上眼就看见小涛站在不远处大声地喊着我,叫我留下来,喊我快回来。声声真,字字切,让我在芬兰的天空下把对他的思念从胸膛里拉出来,一点一点撕碎,北欧的寒风吹来一丝一缕的极光,任其漫天流光飞舞。我知道,那是我对小涛刻骨的想念撕扯开去而化来的。
我在暴雨中挺下狂奔的脚,呆呆看着急刹车而车头左冲到路边的黑色小车。脑瓜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良久,我才晓得挪动象灌了铅的步子走向熄火的小车。
很多人从店铺里探出头,只是因为大雨才没围拢过来。
车窗摇下,我看见一个女子愤怒的脸,脸上化着淡淡的妆。谢天谢地,她没死,还活着!
她看见我走过来,眼神犀利得要把人心肝肚肺都看穿似的。
我呆站在车前,雨水早已把我浑身上下湿透。因为害怕,才感觉到有些寒冷,不由得全身微微发颤。
我犹豫着,不知道是进她的车讲话呢还是就站在车子外听候她的训斥。她也由于这场惊魂而上下起伏,我知道她也是惊魂未定。
半晌,她重新发动车,十分鄙夷地撇了一下嘴角,连骂好象都不屑说出口。她示意我上车,我迟疑了一下,还是上了前排的副驾驶位子。
座定,我开始冷静下来,对着她说,没有伤着什么吧,对不起啊!她一言不发只管把车发动,开走。片刻,她说,去没雨的地方检查一下擦痕。
我看着挡风玻璃前的雨刮迅即把雨刮去,雨又迅速把玻璃淋得一片模糊。
雨停了,空气格外清新。
车子因我而起事,虽然我可以指责这个女子在雨天车速过快,可以溜之大吉,但是我不想也不会那么做。我甚至想过了,实在要赔她车子的那点擦痕,我就去卖血,一次不够,就多卖几次,分期把钱赔给她。这桩事我不想牵扯到姑姑一家让他们帮我赔钱,他们能收留我,给我饭吃,我已经万分感激了。
在一家很大很气派的修理厂里,女子被邀请进了休息室,服务员格外得恭恭敬敬,我跟着进去了,他们也很客气地对我。
安坐下来,我才定眼正视了这个女子。
年纪不大,但是绝不青涩,举手投足流露出一股优雅,还略略有那么点傲慢。我想,不就是赔钱嘛,我都想好去卖血,君子坦荡荡,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我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丝毫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不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这套简单朴素的湿衣服与她那套看上去质地非常等面料的职业装相比有什么好值得自卑的。
象是对垒一样,一个挑衅,一个泰然。
我看出她在我的直视之下,眼神有点不那么自然,掠过的是一丝惶然。看出之后,我觉得这样还是有些不妥,就把眼光收回来,自然地掉转视线,有心无意地环顾着这间看上去专为高级客户准备的休息室。
我们都没有说话,气氛慢慢尴尬起来。
正在这份难耐越来越难以忍受,我正想打破沉默主动示弱的时候,经理拿着一张纸进来了,很客气地对着女子说,车左前灯处的擦痕已修补完毕,因为擦痕比较细小,所以无须专门重新打磨上漆。车子的制动性能没有受到影响,其他地方也没什么毛病。
女子的脸色逐渐缓和,也不对我看,慢慢地对我说,算你运气。我这才注意到,她说的是很纯正的普通话,难怪经理对她也说普通话,不然他们之间用粤语说些什么暗算我的话,我决计是听不出来的。
我本想反唇相讥几句她也有责任的,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我不想再去争辩什么,多说无益,车子好好的,我的确也应该庆幸,她说的没错。
她好象有些奇怪我没有针锋相对,自顾牢骚了几句也就气消了。
我甚至对她笑了笑,她在我的笑容里则呆了呆。我看着她,问道,没事我就走了,我道歉于自己的不小心。
我看见她站了起来,心想既然没我的事了,我还是去机场附近转转吧,雨中看飞机是看不了了,就当玩玩吧。于是我整理了一下头发,对着门口铮亮的不锈钢门框用手指梳了一梳。想来自己还是在意自己的外表的,没有钱买那么多好看的衣服,就穿整洁干净一点,把头发弄清爽一点。
她走了过来,很奇怪地从包里递给我一把梳子。我笑着拒绝了,示意自己用手指弄弄就可以了。看她有些尴尬,我冲着她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她看出我要走的意思,就说,你从雨中钻进我的车子,把我的真皮椅子给弄湿了,你该看看后果吧。我呆了一下,马上说,不是你示意我上车的吗?你看见我是湿着的啊。她笑了一下,说,好吧,算我倒霉吧。
这几句话一说,我们就算认识了,走出修理厂的时候也随便扯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譬如听我口音不是广州人啊,看我神情也不象烂崽啊之类的。
走到她的车子边,她想了想,问我去哪里,我说去机场。她问我干嘛,我不想说,就说我家住那里。她立刻答道,正好,我被你一耽搁也没心去朋友那里了,我也回吧,与你同路,你搭便车吧。
在她的车上,我觉得她友好了许多,自己也就主动找她聊着。我问她好象也不是广东人,她说她是北方的。我说我也算北方的,我生在新疆,不过在重庆长大。她说,你父母是哪里的你就是哪里的。我笑着回答,我父母在地下。其实我是不忌讳和人谈父母的,他们的过世是事实,我没必要遮遮掩掩这个事实,所以我能面对他们的离开,所以我不忌讳别人问我的父母我回答他们在地下。
她马上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回答道,没什么。
我看她好象有些好奇于这个问题,虽然我不忌讳谈父母,但是我也不想和一个不熟的人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就掉转了话题,问道,你多大了?
问完我就意识到,我这个掉转话题实在是转得很蹩脚,女人的年龄自然是不能随便打听的。她好象很奇怪也很惊诧我居然问她多大了,想了片刻,还是回答了,我26,快26了。我回答了一句噢就再也不想随便问了。她瞥了我一眼,说,你还在念书吧,我很干脆地答道,早不念了。你要是还问我在哪里工作的话,我就一并告诉你,我没工作,帮人看店的。
她看我转过头去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很知趣得就没说话了。
机场到了,我下车就要走,她突然象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笑着摇摇手,示意自己衣服还没全干,怕放口袋里把名片沤烂了。她这才意识到我还穿着湿衣物,就又打开车门,叫我又上了车,把车重新发响。
车子很快开到了一家大型的商场门口。
她要我跟在她后面,我问她是不是要买衣服来让我帮她拎,她说,我给你买。我说你又不欠我的,雨又不是你作法引来的。她好象无话回答,就说,我就是要买。我立刻转过身去,自尊心一下子上来了,一言不发地朝街道边的公共汽车点走去。她急了,走过来说,我买车子沙发的套,你弄湿的,你总得帮着把套给装上去吧。
我没办法了,就随她进去了。
她还真买了齐全的沙发套子。经过这么一折腾,我身上也全干了。
到停车场干完该干的活,我说要回家。她说送我,我摸了一下口袋,身上没钱,刚才自己还走象公共汽车点了,要是真上了还真会丢人的。于是我不再坚持。
在车子上,我没有说话,因为不晓得说什么,和陌生人交流不是我的强项。她开着车,一会又看看我,假装是不经意的。我知道,她在看我的相貌。
对于这一点,我一直很清楚,我的样子可以说是很英俊的那种。帅气的外表和颀长的身材加上年轻,对于女孩子而言,很难不回头张望一眼。小言说过很喜欢和我一起逛街,男的女的都会忍不住多看我俩几眼,他说他很陶醉这样的注视。我也知道这点,自己悄悄照镜子的时候也会颇为骚包的左照照,右看看,也会在别人注视的眼光中没来由得有些得意,不过我不会说出来。更多的时候,别人打量我时,我都低下头,快快地走过别人身边。
她自然不能免俗。
到了姑姑家门口不远处的大街,我要她停下车。她突然说,我请你吃饭。
我很惊愕,说,不用了,我回家吃。
她说,你怎么这么爱拒绝人啊。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想了想,那好吧。
我没吃过西餐,在那家装修豪华的小餐厅里面,我觉得分外得不舒服。一些礼节我多少知道,在重庆那家酒店干的时候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路。
刀啊叉啊,就是没有筷子来得爽快干脆,在那样的地方就餐,不是人吃饭,而是饭吃人。
我不经意地说,我可会做饭。她一听就来了兴趣,说,好啊,你今天没吃好,下次你做了就算回请我。
我答应了。
一来二往,和她逐渐熟了起来。
慢慢,我知道了,这个大我近8岁的女子是成立不久的机场某下属公司的小头头,负责一些地勤方面的事情。
我对她的来历不显得惊讶,她有知识,有背景,父亲在南方航空公司也是中层干部头头。这样的家世有她的成就不显得奇怪。
有一天,她带我机场里面转转,远远得看见几个空乘很高傲地迎面走来。我凝神看了几眼,她看在眼里,突然幽幽地说,你要是去做,倒是很合适的。
我不知道和她的相识究竟是我的福祉还是我的不幸,我也久久思考过我这样委屈着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如今她已经快36岁,岁月的风尘不管她是否愿意还是执著地爬上了她的脸。
有时候半夜突然惊醒过来看她卸了妆的脸,我都忍不住去卫生间把灯开到最亮。从17岁到现在的27岁,我的样子也有所改变了,从阳光到成熟,从雀跃到淡定,这十年间,我也慢慢习惯了浮华,那个在重庆的寒夜里渴望温暖的小男孩永远定格在山城的浓雾里了。
我一步步走向沉沦,为了钱,为了命,我追随着这个大我八岁女子在异国辗转,供其驱策。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为了还债,每一桩现在的苦都是你自己上一辈子恶的因果。
我不知道这样的债会还到什么时候。
客观地讲,这个Z姓女子对我一直不错,甚至是爱我的,不然她不会迁就我到芬兰暂时就居住下来。我96年去考乘前,她出了很大一笔钱把我送到国外学习外语,又帮我拿到了大专文凭,我的生活全是她给我安排的。我想过,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她会为了她爱的男人奋不顾身。当然她也会把这个男人牢牢拴在身前,想尽一切办法,哪怕是非人手段。
当我想起她的种种对付我无所不用的发指手段时,我就拼命想当年她为了帮助我实现愿望而四处奔走,想她为了我而与她的家庭所做的坚决抗争,想她放弃国内的好条件而把我带出来。我拼命地想她对我的好。
如今她终于不再死死盯着我,但是我也记住了她的毒誓,我若踏进国内半步,她会不惜散尽家财也要让我深爱的姑姑从这个世界消失。
我相信她可以做到,所以我顺从。我给了她十年,我把自己最好的年华附着在了一个大龄女人上,这就是上天给我开了一扇窗必然会把那扇门关上的公平!
飞机在空中巡航的时候也是我们稍稍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乘客们各种各样的要求都是合理的要求,错的也是对的。
每一次签派前我都会在机场跑道前抬头看看头上的天,我深爱这片星空。康德曾经说过,有两样东西,愈是经常和持久地思考它们,对它们日久弥新和不断增长之魅力以及崇敬之情就愈加充实着我的心灵:我头顶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
我越是思考就越是敬畏。我很喜欢往舷窗外看天边的云彩,那在地面看不到的瑰红色映衬着蓝得不真实的湛蓝,使我很容易就想到小时候读到过的张抗抗的《北极光》。我向往极光,后来知道芬兰是极光出现频率最多的国度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就选择去往芬兰。
空乘,尤其是男乘务,能够被选上的,要么是有公司的裙带关系,要么是出众的相貌,要么就是实在是优秀。所以国内的乘乘也参差不齐,并不一定个个是帅哥。空乘表面上很光鲜,光鲜背后的职业病,脱发、面庖,耳鸣、静曲……前人不是总结了吗,金玉其外,向来都是败絮其中。
我还记得我用流利的外语回答考官的提问时候他们点头微笑的满意模样,我也知道,我的流利是用并不纯洁的动机换来的。
是的,我开始和Z谈起了所谓的恋爱。
我们各取所需。
每次从一个机场到另一个机场,从空旷到另一个空旷,在陌生的城市间穿行,高楼间的风飒飒吹着我,我浑然不知身是客。
只是,我内心深处的孽火从不曾熄灭,我流连过深圳银河,放纵自己在三里屯形骸。我不动声色,我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类似于蓝宇的故事只会发生在电影里书本上,真情,我纵使渴望,我也不会或者说不敢去尝试。
我想过去找华哥,但是我终究没去。
后来我就离开航空公司了,因为耳朵里面总是发鸣,气压的不平衡会导致人的耳膜穿孔。2001年,我做了5年后选择了离开。此时的我已经不再缺钱。她的事业也全面扩大,在离开国内前,新疆那边也有了她的生意,她需要帮手,而我是不二人选。
那天我为包机公司的事到了北京。航空公司的大厦在雅诗阁附近,距离他上班的XX中心也很近。谈判完后,我一个人在北京的街道上散了一会步。
我丝毫不知道,我的爱情,我真正的爱情就在不远处等侯着我,我最爱的人——小涛就在我前方笑吟吟向我款款走来。
我和Z一直有约定,我也遵守着和她之间的游戏规则。这样一种不齿的生活过久了也就习惯了,就如同一个其实并不幸福却喜欢在表面上装幸福的人一样,装得久了,连自己也分不清是在生活中还是在戏中一样。
我不喜欢把钱存银行,我的钱都放在自己卧室里的保险柜里。她知道,所以一直嗤笑我是财迷。她不在的时候,我就把钱从里面取出来,全新的钱,人民币、港币、美圆都有,我把钱全散开铺在地上,然后自己慢慢地躺下去睡在上面,此时,至人无梦!
她很放心我,大一点的事都交给我去做。公司里面有些小姑娘知道我的特殊地位,有鄙视的,但更多的是沉默。我和她并不是每晚都睡在一起,我们各有各的卧室,我坚持这样。她心情好了,或是有需要了,或是脆弱了,都会跑我这边来,我从没拒绝过她。只是,和她做的时候,我都会闭着眼睛,我安慰自己,和女人我也是可以做的,这样的生活还是可以讲究着过下去的。
每次闭着眼睛幻想的时候,我都会幻想那张脸,我以为是华哥的,但是也不全象。
你可能会经常惊觉有某人很面熟,可就是想不起哪里见过,是的,是在梦里面。